为什么没有了?呼吸、心跳?为什么陆祈安会变得像是那些殓入棺木中的、那些不会轻灵笑着也不会温柔说话的⋯⋯
“死了吗?哼哼,人再嚣张也只有一条命啊!”尸桑抖擞精神,大摇大摆地跨过陆家道士划下的界线,完全没事,他老人家又更得意几分,尸鬼强大就在于它能完全接收死者生前的能力。
“谁死了?”丧门茫然问道。
“你家做棺材,怎么会分不出来死人活人?”尸桑戏谑笑着,从腰边的酒罐子里掏出一条青紫色小虫,不怀好意靠近两人。“你也不必难过,阿叔很快就带你去跟他作伴了。”
可是这次事情不太顺利,炼出来的引子在碰上丧门皮肤前就被烧个精光,尸桑简直被吓坏了,以为是陆祈安残留下来的法阵在作怪。
“不可能,那家伙都已经气绝了。”尸桑反手结印,召唤陆家道士的尸身,确实有抬起几根手指回应他,但又被一旁的丧门握进手里。
“他睡着了,不要吵他。”丧门斥责几句,眼神和口气都认真得很。
尸桑折了几张黑符往丧门掷去,符纸还没碰触到丧门就被烧成灰粉,他这次清楚看见丧门身上一闪而逝的光芒。
老术士觉得有些不妙,太安静了。
风的声音、脚下土地的声音,以及这片乱葬冈所有的鬼魅,都不晓得跑去哪了。
“你是什么东西?”尸桑大声质问张会长再三交代不准碰的“一般人”,丧门没有理会他,只是朝乌云密布的夜空悲伤祈求。
“太岁,我想保一个人,不会扰乱世间秩序,我就只保他一个,能不能?”
天空依然黑漆一片,没有星理会他的请愿。
丧门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他伏地求了很久很久,也只得到天宫主子拂袖而去的背影。
他不能看着这人死去,即使他是背负死诀命运的星辰。
阴风飒起,划破一片死寂。
白袍的高大男人和黑袍的矮小男人,踏着虚渺的步伐,一转眼即从远处来到眼前。
它们一手提着手炼,一肩扛着脚铐,就要把魂魄带入底下的黑暗世界。
丧门认出这是阴间使者七爷八爷,当下明白它们前来的用意。
“不准带他走!”他厉声咆哮,把陆祈安的身躯勒得死紧,“谁都不准带走他!”
鬼差爷遇上大神拦魂,齐齐看向行伍后头那座庄严的黑轿子。
尸桑死瞪着这队太过隆重的勾魂大队,一二三四⋯⋯竟有十座前导的空銮,当赤色、青色的鬼卒扛起尾端的黑玉大辇、浩浩荡荡地飞越至最前列时,他两颗黄浊的老眼差点掉了。
位阶能在十殿王之上的,也只有统领幽冥的那一位暴君——
鬼王驾到。
不可能,魂不成鬼,怎么会惊动阴曹?今晚的事接二连三超出尸桑的掌握,面对罗列的众鬼,两腿都快站不住了。
“大胆恶徒,竟敢以邪术亵渎冥世律法,视吾等何在!”阴使齐声大喝,吼得尸桑震耳欲聋。
老术士跪了下去,两三下就掬出半把泪,看来就是个可怜的糟老头。
“大王,冤枉啊,都是陆家欺人太甚,贫道才出此下策!”
尸桑知道陆家在上下两界的名声早就坏光光,只要演得好,就能把自己的垢抹过去。
没想到这番话却惹来众鬼扭曲的神色,伫在前头的两名勾魂使更是像吞了火炭一样,再次望向大黑轿。
“呵。”轿里的王笑了声,周遭的风又冷上一些。
这笑声让尸桑误以为得了赦免,朝黑轿子连磕三个响头。
“大王休要饶过那目无鬼神的道士,为小的申冤!”前任陆家传人得罪阎王被减成半寿,尸桑干脆乘胜追击,要他们父子俩到阴间一起作伴。
“说得好,目无鬼神。”鬼王低笑着,尸桑不住发昏,那魅惑的嗓音几乎要勾去他的魂魄,“连在孤面前都胆敢欺瞒,你好大的胆子。”
迷魂中的尸桑听了这话,瞬间被寒意冷醒,心都凉了。
“大王饶命啊!”
他喊得凄厉,只可惜阴律从不可怜恶人。
“魍魉,吃饭了。”
鬼王一声令下,笼罩地面的黑影聚成团块,挣脱出地表成为巨大的魔怪,张开血盆大口朝老术士扑去。
尸桑急急回过神来,抽出大明咒镇鬼,一阵亮光后,不仅没有吓阻狰狞的大鬼,反而激怒在场所有鬼魅。
老法师命在旦夕,此时坟场传来压抑的哭声,鬼王一顿,众鬼跟着停顿,尸桑就藉这个空隙钻入地下,逃出生天。
黑夜又回复死寂,只剩下坟中忽明忽灭的星光。
黑轿掀起珠帘,走下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。
没有传闻中鬼王陛下狰狞的五官,削瘦的面容挂着细框眼镜,黑眼圈很重,所有的鬼差都穿古式长袍来吓人,就他穿西装。
男子凝视那抹落入凡尘的星光,对那两个男孩子皱眉得死紧。至少,还来得及从阎王手下抢人。
“阿判,这样真的好吗?”配合他演出的两名高矮阴使,轻声规劝他们的判官大人,“冒用陛下的名号,不是杀头大罪?”
陆判掐住自己喉头,从皮下抓出他打昏阎王借用来的鬼玺,再开口,已变回文气而古板的声音。
“少啰嗦,我回去会写报告,不关你们的事。”
“陆家也只收留你短短数年,上次为了风仙关水牢,这次又⋯⋯阎王大人不容你有异心,只消一句话,就能要你魂飞魄散。”
陆判没有响应,只是走向明亮处。
丧门就像小时候一样,躺在荒坟草上,手脚并用把总是乱滚又畏寒的陆祈安抱在怀里。
他睁着眼却不是看着这个世间,认不出死人活人和陆家二哥。
“阿弟,放手。”陆判屈身下来,试图扳开丧门的手指,但却反过来被他的光芒烫得两手焦黑。
对陆家来说,丧门是特别的存在,好像是四弟和么弟之间,那个尴尬的4.5。
因为什么都不特别喜欢的宝贝四弟特别喜欢他,陆家兄长们也就顺便照顾这个丧家的独生子,久而久之,都快忘了这只其实不姓陆。
“不可以带走他⋯⋯”丧门重复同样的字句,在嘴边喃喃不止。
陆判劝不听,于是照家规,勒住丧门衣领,全力往那张俊脸痛殴下去。
旁观的众鬼虽然没有形体,但都觉得好痛。
眼冒金星,丧门痛得大梦初醒,一醒来就被陆判冷冰冰又火冒三丈的臭脸给吓了一跳,脑中一片空白。
“关掉。”陆判指着丧门身上那些碍事的亮光。
可是丧门根本不晓得人体发光的开关在哪,只露出一脸傻样。
长年在阴曹地府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,陆判最讨厌的就是天上干干净净,死到临头还不知死活的清风明星。
丧门看着迎面而来的皮鞋底,体内某处的拉把跳到最大值,等他抱头再看,这片郊外的墓地已经被他弄得比白昼还要明亮。
陆二哥脸色难看到极点,根据孩提时代惨痛的经验,丧门大概明白他死定了。
众鬼被光芒照得惊叫连连,纷纷躲进黑轿子底下避光,留下陆判一只鬼在烈光下曝晒。
“阿判,小心呐,你要是香消玉殒,远游的陛下可是会心疼的!”勾魂使俩对陆判抱以精神上的支持。
陆判瞪了一眼回去,七爷八爷痛呼一声,在阴间,眼神的确可以宰人。
“判官哥。”丧门深吸口气,亮光随他心情平静的程度逐渐缓和下来,只剩下可以视人的黯淡光辉。“你会救祈安,对不对?”
陆判冷情笑道:“我是来杀他的,彻彻底底。”
这番话丧门听不下去、不肯相信。